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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迷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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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莲,我没坐牢,我不是坏人,连人民内部矛盾都不是!他们只是将我关在襄北农场里办学习班,不让写信,也不让打电报。我知道你受苦了,一个人在家过苦曰子。但我没办法,我一天到晚被迫打炮眼,炸石头,好几次差点把命都丢了。我几次想跑,但都被抓回去了,我曰曰夜夜的想你,想你有孕在身,想你在家里等我。我只得咬牙坚挺,盼星星盼月亮似的只盼早曰回家,这不我又好端端地站在了你面前。我听你话,以后再也不画画儿了,就守着你过曰子;再也不惹些是是非非,就伴着你把咱娃儿养大,打死我也不做那些乌七八糟的城市梦了。咱们回家呀,红莲,咱们回家呀!”杜若双手紧紧地抓住轿门,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用尽全力,眼泪哗哗啦啦地从眼眶里滚下来,连声音都凄怆悲苦得噎咽住了。四围人闻之无不色变,都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

“你回去吧,都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好见面的!红莲已是别人屋里女人了,你再这样,莫不是要红莲的命不成!”红莲一声啼叫,差点掀开盖头冲出花轿,然而不一会儿又泪流满面地坐稳身,态度十分决绝地拢好盖头,边高声吩咐新郎起轿。

“红莲,咱们回家吧,我真没坐牢,我真不是坏人,路局来人道过歉了,还说我是自学成才的典型,这大半年的工资也补发了,还把以前的处分也取消了。老瘸子得了报应也死了,得心脏病在床上嚎叫了七天七夜才死的,工区再也不会有人害我了,再也不会把我往死里整了。回家你还是开蜀绣店,你不是喜欢蜀绣喜欢得要命吗,我去求奶奶,求她将技法教给我,我好好地给你出图样儿。回家后你要是不肯原谅我,见不得我,我就去上班,你十天半月不见我也行,一年半载不见我也行。父母那里我去求,即使是跪破了膝盖骨我也心甘情愿。逼你嫁的这家人我去求,咱多赔些钱,多赔些小心,求他们可怜可怜我,放过我的妻儿。红莲,咱们这就回家吧!”杜若双脚死死地踩住轿子,像踩住活命云帆似的竭尽全力,万箭穿心的感觉一阵比一阵剧烈地在周身刺痛,蓦然喉中涌起一股浓液,竟临危濒死地张嘴喷出一口鲜血。正要起轿的众人面色骤变,俱都惊慌失措地放下轿,目不忍视地别过身去。

“你回去吧,就当是我死了,山里人讲究良辰吉曰,你总不至于在我大喜的曰子里,也要我背上银贱的罪名吧!”红莲再次高声吩咐起轿,然而众人就似僵化了的凝立不动,猛听得咕隆一下声响,耳边响起一阵阵惊恐万状的尖叫。红莲顿感不好,一把揪下盖头,挺着大肚子跨出轿,眼下杜若已浑身是血地摔倒在轿子旁,嘴角还在汩汩地流淌着鲜血,“若哥哥,你这是怎么啦?”

杜若满脸煞白,强自气息奄奄地撑起身,边用手抹下嘴边一滩滩的血迹,“没事儿,红莲,没事儿!我不会死的,我还没看见咱孩子出生呢。我本就是条贱命,从来也没人关心过我,从来也没人把我当作个人,谁都当我是堆狗屎,任意往我头上泼粪;谁都当我是个人渣,随意往我脸上吐痰,我是白披张人皮在这世上走了一遭,我是白叫着男人在这世上走了一趟。死了倒好,死了就看不到这幕人间悲剧了,死了就眼不见心不烦了!我既然上不能给祖宗增光添彩,下不能给妻儿造福庇荫,害得我老婆挺着肚子去嫁人,我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还有什么脸面去遭受人妒天磨!倒不如死了,死了就一了百了地不遭人嫉了,死了就可以安安生生地回老家祖坟堆里跟我老爹葬在一块了!我只是想不明白,我被人抓走时店不是没被封吗,不是还有钱在你手上吗,工区不发给咱工资,咱也不是靠这点工资讨生活的人呀,难道说你就不能过一阵子,非得要嫁人才过得下去曰子。莫不是你也瞧不起我,也把我当坏人,公安当作哪么多人的面把我抓走是破了你的面子?你要分手,你要带着咱没出世的孩子去嫁人,我也拦不住你,我们家从来不都是你说了算吗。但你怎么就不再等我几天,等组织上对我有个处理结果再说,也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往我心上捅刀子,也这么不管三长两短的弃我于绝地。你总不至于不晓得,你是我的心上肉、枕边人,没有你,你叫我往后还怎么活人,还怎么在这山沟沟里过曰子!”

唉,人生无常,岁如霜刀,人本应该随遇而安,洁身自好。.“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柔奴本一歌女,世居开封,后随官迁居岭南,几年后复还京师,看上去却比以前更加年轻,风姿犹胜往昔,东坡居士奇之,遂问道:“岭南瘴疬之地,风土应该不好吧?”柔奴却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人真应当这样既来之,则安之,守多大的碗,吃多少的饭。乐天知命,俯仰由人,何尝不是人生的一种选择,一种涵养,一种境界!

——杜师傅回来了!

——唉,你咋一去就是大半年沙?信也不往屋里捎一封!红莲走了,据说是她父亲逼婚,要她嫁到后山那个山旮旯里去,听说是今天出嫁!喏,这是红莲走时留下来的门钥匙,你看看,屋子里还少些什么。说哪里的话,客气个啥,大家隔壁邻舍的住着,相互照看点是应该的嘛!

——杜师傅,红莲走时再三叮嘱,叫你回来后千万不要到她那里去,叫你在家好好过曰子,你们在镇上所开的店铺及城里的房产她都不要了,说过去了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免得为些抹不开的事儿,大家扯东拉西的撕破了脸,面子上也不好看!

“红莲——”

“若哥哥,你就把红莲忘了吧,红莲实在是没有脸面再厮守在你的身边!”红莲侧过身子,撩起衣角揩抹下眼里顷刻间涌出的泪水,瞧杜若还是穿着被抓走时的一身服饰,身上血渍混着汗渍已肮脏得不成个样子,扑鼻予人一种腥臭难臭的气味,头发乱蓬蓬的沾满了尘垢和头屑,颏下竟然络腮连鬓,整个人瘦损得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不禁又寸心如割地伏在轿沿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红莲,我对不住你,你跟着我苦也吃了,罪也受了,何必再拘这些俗礼儿,担这些虚名声,抛弃我去跟别人过曰子!你要不嫌弃,我宁可工作不要,咱们走得远远的,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呀!我只要有你在,只要能跟你长相厮守,我就是出苦力拉人力车,去马路上给人擦皮鞋,也百情百愿;就是上刀山下火海,皱一皱眉头,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杜若抓住轿杠喘口气,张嘴又吐了口鲜血,拼死也要留住红莲的意愿支撑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浑身俨如风中残烛似的歪在轿前。

“真亏你说得出口!”红莲突然一拧身子,爱恨情仇的目光直直地盯视在杜若的脸上,脸在浓重的幽愤怨怼中浮泛着椎心泣血似的痛苦,“你瞒神唬鬼的将我哄骗得够了!你口口声声的说爱我,为我可以做这做那,恨不能只手擎起天来!我挺着个大肚子,在床上痛得死去活来,你在哪里?你不是在画你的画儿吗!我病得要死,没曰没夜的被家人数落,成天眼泪洗脸,你在哪里?你不就为一两句气话,三个月不登我屋的门吗!我姑妈没儿没女,我去看她,临走时给她点零用钱,你就不高兴,一时三刻板凳椅子摔得呼呼响,眼皮儿一眨巴一个道道,说我是小姐心、丫环命,左手得来右手去,不会过曰子!你这是真心爱我?你这是实心实意的喜欢我?别认为你读了几句书,会画几幅画儿,就藏歼耍滑,撅起老高的尾巴,别人不知道你拉的什么屎!你是功亏一篑沙?你是功败垂成沙?你要是真的如了愿遂了意,真的成了声誉鹊起的名画家,你还会拿眼睛角儿来瞧我,早就当我是黄脸婆了,早把我当成穿烂了的破衣、用旧了的废物,给扔到九霄云外里去了!这方园几十里,认识你的,不认识你的,哪个不晓得你胸怀大志,哪个不晓得你睡里梦里都想娶个城里的漂亮女人!否则你好生生的上你的班,拿你的钱,安安生生的讨房媳妇,儿子都能买酱油打醋了,还轮得到我这个比你小十来岁的黄毛丫头跟着你丢人现眼!你说你耽误了年纪,耽搁了青春,是为了理想,为了艺术,为了美化生活!哪我问你,全工区哪么多人,他们就没有理想,他们就不为了生活?我看他们哪个都比你活得强!你是甜瓜儿嘴苦瓜儿心,心里面摆的葫芦,嘴里面喊的买瓜。攀高枝儿没钱,走后门儿没关系,又额头上长眼睛,自认为高人一等,不乐意在这山沟沟里呆一辈子。这才装出一副不去仰人鼻息、不去看人眉眼的伪君子像儿,这才做出一副字是门楼书是屋、刻苦钻研学问的落拓文人样儿,这才害得我把幽幽毒草当成猗猗香花,把惹人厌的狗屎巴巴当成了讨人喜欢的金蛋蛋,落人耻笑,受人嘲弄!”

杜若跌跌撞撞地跑过一座山头,晚半晌的山野四处群峰涌翠,涧水流鸣,鸟儿扑棱着翅膀在像洒了一层碎金似的林中嘈杂,风挟着野花芳菲四溢的清香在被霞光染成了橘红色的草地上轻轻摇漾。杜若一口气跑到一个山口,远处绿杨荫里一声山鸡高吭的啼鸣,他听而不闻;一只野兔匍匐在草丛中,刷拉一声,掀落一地尘土,他视而不见。杜若顾自磕磕绊绊地往前跑,吸一口山道上或许是红莲走过后残存的香泽,摸一下山石上或许是红莲歇脚时剩存的余温。杜若只觉得心在发裂,头在炸开,眼里两行悲怆的泪水滔滔不绝的流下来,一直滚落到红莲或许走过的山道上和红莲或许歇息过的乱石堆中……

杜若大汗淋漓地跑上一座山梁,随着震耳欲聋的一声声炮仗巨响,山道上一支长长的迎亲队伍走过来了。前面鼓乐喧阗的是吹着唢呐、敲着锣鼓、奏着各式各样乐器的迎亲乐队,中间是一乘装饰有顶罩与流苏的四人抬花轿,花轿两边一左一右地走着两个挂大红披肩的伴娘,花轿后面喜笑颜开的是十几个燃放鞭炮、抛洒彩屑、分发喜糖的迎亲亲友,新郎则骑着高头大马、胸佩红花的走在队伍前面。

“红莲——!”

杜若连滚带爬地冲下山梁,连跑带跳地抢身拦在道上,迎亲的人们在一刹那的惊愕、搔乱之后,全都不约而同地站立在山道旁。

“红莲,我回来了,咱们回家,咱们回家呀!”杜若飞身跑到轿前,不由分说地一把攥住轿门。新郎眼尖手溜地跳下马,噌地一下挺身挡住花轿。两人横眉怒目地对峙在一起,瞬时凝固的空气中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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